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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梅餅驗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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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梅餅驗屍法

宋慈沒有想到,正月初七的這場南園之會,他一介書生,竟會受到當朝宰執韓侂胄的邀請。

南園位於臨安城南的吳山,密林幽竹環繞其旁,西湖之水匯於其下,可謂天造地設,極盡湖山之美。這地方原是高宗皇帝的別館,太皇太後吳氏去世之前,特意下了一道懿旨,將這座別館賜給了韓侂胄。韓侂胄的生母是太皇太後吳氏之妹,妻子是太皇太後吳氏之侄女,當年他能上位執掌權柄,很大程度是仰仗於太皇太後吳氏的支持。受賜別館後,韓侂胄將其更名為南園,數年大興土木,擴建一新。如今南園落成,他大擺慶賀之宴,能受邀赴宴的,無不是當朝的高官顯貴。正因如此,當夏震奉韓侂胄之命來到太學,邀請宋慈前去南園赴宴時,不僅同齋們大吃一驚,連宋慈也頗覺意外。

蟲娘的屍體從西湖中打撈起來,已經過去兩天了。這兩天裏,劉克莊不止一次地往府衙跑,想方設法打聽此案的進展。今日一早,劉克莊又去了府衙,此時不在太學。宋慈本不想參加這場宴會,可夏震一直等在齋舍門外,說韓侂胄有命,若宋慈不肯赴宴,他就不必回去覆命了。宋慈不想夏震為難,只好答應下來,只身一人隨夏震前往南園。

宋慈向來對各種聚會不感興趣,連同齋們平日裏的小聚都少有參加,更別說這種高官雲集的慶賀大宴了。既然是慶賀大宴,自然少不了送禮,各式各樣的賀禮琳瑯滿目,在南園東側的堆錦堂中堆積如山。宋慈是空手來的,倒讓迎客的家丁們一楞。宋慈卻絲毫沒覺得尷尬,在夏震的引領下走進了南園。

迎面是南園中最大的廳堂——許閑堂,匾額上的“許閑”二字乃是當今皇帝趙擴的禦筆翰墨。宋慈進入許閑堂時,堂中廣置筵席,當朝高官顯貴們早已坐滿。恭維道賀的客套話隨處可聞,端盤送盞的婢女往來穿梭,絡繹不絕。韓侂胄坐在上首,一個肥頭大耳的官員正在他耳邊說著什麽,聽得他紅光滿面,撫髯微笑。宋慈走向最邊角一桌,只有這裏還空著。夏震沒有資格入席,將宋慈帶到後便退了出去。

宋慈獨自坐在角落裏,沒有哪個官員過來打招呼,他也不主動去結交任何人。桌上擺滿了各種山珍海味,許多都是宋慈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各桌高官都忙著勸酒交結,對桌上的菜肴很少動筷,宋慈卻拿起筷子大夾大吃。鄰桌官員投來異樣目光,他只管吃自己的,渾不在意。

飽肚之後,宋慈打了個嗝,擡起頭來,環望了一圈。眾高官之中,他只認得史彌遠和楊次山,兩人也都在筵席之中,尤其是楊次山,作為韓侂胄的政敵,居然與韓侂胄同坐一桌,彼此間有說有笑。宋慈看向韓侂胄時,韓侂胄也正朝他望來,兩人的目光隔空對上。韓侂胄沒作任何表示,只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移開了。

宋慈不知韓侂胄為何要特意邀請他來,只是周遭充滿了各種阿諛逢迎、掇臀捧屁的醜態,實在讓他不想在這烏煙瘴氣的許閑堂裏多待。他默默起身,悄悄離開筵席,走出了許閑堂。

夏震在堂外值守,見宋慈這麽快就出來,怕他要回太學,迎上來道:“宋提刑,太師早前有過交代,筵席結束後,要單獨見你一面,還請你稍留片刻。”

“多謝夏虞候提醒。裏頭有些悶,我出來走走。”

今日的南園不設禁,凡是前來赴宴的賓客,大可隨意游玩。宋慈繞過許閑堂,獨自一人沿著清幽曲徑,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去。南園占地極廣,除了許閑堂外,另有十座極具規模的廳堂,此外還有瀦水藝稻的囷場,以及牧牛羊、畜雁鶩的歸耕之莊。放眼整個大宋,眾王公將相的園林之中,論恢宏別致,只怕沒有能及得上南園的。宋慈一路行去,飛觀傑閣,虛堂廣廈,或高明軒敞,或窈窕邃深,沿途清泉秀石,若顧若揖,奇葩美木,爭放於前。

然而南園再怎麽恢宏,景觀再怎麽別致,宋慈都無心賞玩,就像剛才筵席上的山珍海味,他吃得再多,也覺得食之無味,還不如太學饅頭那般有滋有味。他隨意地往前走著,心中所想,全是兩天前打撈蟲娘屍體時的場景。

當時蟲娘被打撈起來後,陳屍於蘇堤上。她發髻松散,兩眼睜著,嘴巴張著,兩手不拳曲,腹部不膨脹,口、眼、耳、鼻沒有水流出,指甲裏也沒有泥沙,這些都不是溺水而亡的死狀,更別說身上還綁著一塊石頭,顯然是被人殺害後沈屍於湖底。她身上穿著淡紅色的裙襖,裙襖被撕裂了多道口子,左袖只剩下半截,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有一道短短的弧形傷口。除此之外,蟲娘身上所有目之能及的地方,再不見任何傷痕。手臂上這道形如月牙的弧形傷口太過細小,不可能是致命傷。然而要查看蟲娘的致命傷位於何處,想查找出她真正的死因,就須脫光衣物,仔細查驗蟲娘全身。宋慈雖是浙西路提刑幹辦,半個月的期限也還沒到,但他奉旨專辦岳祠案,對其他案子無權插手,哪怕死者與他相識,哪怕死者是好友劉克莊傾心的人。他所能做的,便是守著蟲娘的屍體,不讓任何好事之人觸碰屍身,以免破壞線索,然後請人去城裏府衙報案。

等府衙來人期間,宋慈的目光越過圍觀人群,打量所處的這片堤岸。南北走向的蘇堤縱貫西湖,平直的堤岸在這裏稍稍凸出,一棵大樹直立在旁,正好遮擋住了這片凸出的堤岸。看過地形後,他轉頭看向劉克莊。

劉克莊坐在地上,呆呆望著蟲娘的屍體。他初見蟲娘,便是在這蘇堤之上,彼時眾裏相逢,蟲娘清揚婉兮,仿佛從畫中款款走出,可如今的蟲娘橫屍在地,死狀淒慘,早沒了當初的佳人模樣。他對著屍體呆望許久,心中哀戚,不忍再看,別過頭去。

過了許久,蘇堤上響起一陣大呼小叫之聲,一隊差役大張旗鼓地趕到了。

宋慈擡眼一望,來的是臨安府衙的差役,為首之人他認得,正是當日在太學岳祠驗過何太驥屍體的司理參軍韋應奎。

韋應奎在眾差役的簇擁下走進人群,突然看見宋慈,脫口道:“姓宋的……”宋慈被皇帝辟為提刑幹辦,還在前一天破了岳祠案,此事傳遍了整個臨安城,他當然知道。一想到宋慈提刑幹辦的身份,“姓宋的”三字剛一出口,他便立刻打住了。

“韋司理。”宋慈向韋應奎見了禮。

韋應奎知道宋慈身在提刑司,提刑司總管所轄州府的刑獄公事,又有監察官吏之權,可謂處處壓著他這個司理參軍,只要宋慈願意,可以想出各種法子來刁難他。他心思轉得極快,頗為恭敬地回了禮,道:“沒想到宋提刑也在這裏,失敬失敬。”

宋慈不在意韋應奎的態度如何轉變,只在意眼前的這起沈屍案。他將如何發現和打撈蟲娘的屍體說了,又說了蟲娘的身份,以及前夜他將蟲娘帶到提刑司問話、再由劉克莊護送離開的事。

韋應奎一聽蟲娘是青樓角妓,不禁輕蔑地擠了擠眉頭。他俯下身,朝屍體粗略地看了幾眼,道:“照宋提刑這麽說,這角妓前夜由劉公子護送離開,卻再也沒回熙春樓,那她很可能當晚就已遇害了。她身上綁有石頭,一看便是他殺。這位劉公子,只怕我要帶回府衙,詳加審問一番了。”想到當初劉克莊在岳祠當眾頂撞自己,此番將劉克莊抓入府衙,定要好好出這一口惡氣。

宋慈卻道:“蟲娘應該不是死於前夜。”

“哦?”韋應奎奇道,“不是前夜死的,那是什麽時候?”

“屍體未見腐壞之狀,渾身也只是略微浮腫,從腫脹程度來看,蟲娘被殺沈屍於湖中,應該還不足一日光景,只怕是昨晚才遇害的。”

宋慈說者無心,韋應奎卻聽者有意。他好歹是堂堂臨安府司理參軍,剛說蟲娘是前夜被害,便被宋慈當眾否定,頓覺臉上無光。他不禁想起之前在岳祠查案,也是這般被宋慈當眾糾正查驗之失,雖然韓侂胄沒有真正追責罷他的官,但他因此事被知府大人臭罵一頓,不但除歲休沐被剝奪了,還顏面盡失,在差役面前都有些擡不起頭來。他心中百般怨恨,卻絲毫沒有表露在臉上,故作一臉深思之狀,附和道:“宋提刑所言甚是啊。”

“人命關天,還請韋司理詳加細查,不要令蟲娘枉死。”

韋應奎心裏不悅:“你說這話,那就是認定我不會詳加細查,只會草菅人命了?”嘴上卻很恭敬:“宋提刑不親查此案嗎?”

“我奉旨查辦岳祠案,對其他案子無權幹涉。”

“就算這青樓角妓是昨晚才死的,但劉公子前夜護送她回青樓,”韋應奎看向劉克莊,“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還是須向劉公子問過才行。”

自從岳祠驗屍之後,劉克莊便一直看不起韋應奎的為人,換作平時,以他的性子,定要口無遮攔地懟上幾句,哪裏肯老老實實地回答問話?可如今蟲娘死於非命,屍體就橫在眼前,他滿心哀戚,再沒有任何鬥嘴的心思。他如實答來,說前夜護送蟲娘回熙春樓的路上,遇到了夏無羈。夏無羈與蟲娘私下相好,他成全了二人,將蟲娘交由夏無羈護送離開,此後再沒有見過蟲娘。至於夏無羈是什麽人,住在何處,他全不清楚。

“該向韋司理說的,我和劉克莊都已說了,這便告辭了。”宋慈拉了劉克莊,步出人群,沿蘇堤往北去了。韋應奎望著宋慈遠去的背影,臉色如籠陰雲,心中暗暗發狠:“姓宋的,你三番兩次令我當眾難堪,這口惡氣不出,我便不姓韋!”

自那之後的兩天裏,劉克莊不止一次地往府衙跑,打聽蟲娘一案的進展。每天進出府衙的差役很多,可奇怪的是,一個青樓角妓的案子,這麽多差役卻守口如瓶,一點消息都不肯透露。劉克莊花了不少錢打點,一個差役才悄悄把他拉到一旁,稍稍松了口,說此案已查到兇手,不日便可破案,至於兇手是誰,又是如何殺害蟲娘的,卻怎麽也不肯透露了,說是知府大人下了嚴令,此案不能對外言說,膽敢洩密者,將從重懲處。

劉克莊將此事告知了宋慈,宋慈不禁大感奇怪。蟲娘不是什麽王公貴族,不是什麽金枝玉葉,一個地位低下的青樓角妓,府衙為何要對她的案子如此保密呢?

劉克莊卻不覺得奇怪。死者既然沒有任何問題,那問題定是出在兇手身上,必是兇手的身份非同小可,不便對外透露。

“兇手定是韓?!”

劉克莊清楚地記得,前夜在熙春樓裏,韓?是如何當眾欺辱蟲娘的。韓?為人橫行霸道,睚眥必報,但凡有誰稍稍忤逆於他,他必加倍報覆。“蟲娘點花牌時沒有選韓?,韓?記恨在心,第二天便去熙春樓欺辱蟲娘。”劉克莊道,“我們雖替蟲娘解了圍,卻只能救她一時,事後韓?必定還會去找她,再施報覆!”

宋慈卻搖了搖頭。蟲娘前夜就沒有回熙春樓,可前夜韓?想找宋慈和劉克莊的麻煩,帶著家丁去了太學,不但打傷了王丹華,還與辛鐵柱等人發生了沖突。由此可見,蟲娘前夜沒回熙春樓,應該與韓?無關,韓?是不是兇手,自然也就不能妄下定論。前夜護送蟲娘離開的是夏無羈,只要找到夏無羈問明情況,就能知道前夜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可蟲娘屍體打撈起來的當天下午,劉克莊去府衙打聽案情時,親眼看見夏無羈被差役押入了府衙,此後再也沒有放出來,想找夏無羈問話,那是不可能了。

宋慈想著與蟲娘沈屍一案相關的事,想得太過入神,以至於自己何時走入了一個廣植松柏的園林都不知道。腳下是幽謐曲徑,繞過一個彎,宋慈的眼前出現了一座接一座的墳墓。原來他已走進了南園最南端的祖塋園。韓侂胄祖籍相州,韓家祖墳也都在相州,然而靖康之變後,相州已淪為金人領地,韓家人逢年過節,只能在家中擺置祭品,遙祭祖先。此番修葺南園,韓侂胄特意修建了這樣一座祖塋園,用香糕磚砌起一座座墳墓,為祖先刻碑立傳。這些墳墓雖然都是空墳,但其富麗堂皇之盛,實是令人咂舌。

宋慈在祖塋園中快步繞了一圈,唯獨在一處角落停頓了一下。這處角落裏矗立著一座墳墓,那墓高一丈八尺,墓前立有一塊神道碑,碑高九尺,螭首龜趺,上刻“宋故右諫議大夫贈太師魏國公光弼韓公神道”,另刻有生平事跡,乃是韓侂胄高祖韓國華之墓。與其他墳墓的香糕磚嚴絲合縫不同,這座墳墓的香糕磚出現了些許裂縫,可見工匠修砌墳墓時沒有封實。雖然出現裂縫的只是一小片香糕磚,可這是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韓侂胄修建祖塋,居然犯下如此錯誤,若是讓韓侂胄發現了,只怕這批工匠都要受到重罰。好在這座墳墓位於邊角之上,出現裂縫的地方又位於墳墓的側面,若非宋慈這般心細如發之人,只怕難以註意到。

宋慈從側門離開了祖塋園,又行了一段路,來到了囷場之中。

他已走了許久,腿腳有些乏,見囷場中有一處竹棚,竹棚下設有竹凳,便走過去坐了下來。

如此休息了片刻,囷場外由遠及近傳來了一陣談笑之聲,原來許閑堂的筵席已經結束,韓侂胄帶著一眾官員在南園中漫步賞景,已走到了囷場之外。

談笑聲漸漸清晰,韓侂胄和官員們走進了囷場。

囷場是瀦水藝稻之地,竹籬茅舍,桑梓相間,宛若田家,以此來彰顯南園可雅可俗,有別於其他王公貴族的園林。眾官員對著各處景致不斷發出讚美之聲,韓侂胄卻不無遺憾地嘆道:“此真田舍間氣象,就可惜少了些雞鳴犬吠之聲。”

這話剛說完不久,茅舍後忽然響起一陣“汪汪汪”的叫聲。韓侂胄微露驚訝之色,轉過茅舍一看,原來是一個肥頭大耳的官員正躲在這裏學狗叫。眾官員見了,忍不住哄堂大笑,韓侂胄則微笑著捋了捋長須。

宋慈坐在不遠處的竹棚裏,親眼看見那肥頭大耳的官員如何在韓侂胄話音剛落之時便悄悄退出人群,輕手輕腳地跑到茅舍背後躲藏起來,有模有樣地學起了狗叫。他記得之前剛到許閑堂時,就看見這個肥頭大耳的官員在韓侂胄耳邊說話。他不認識這官員是誰,也不想知道,甚至不願再多看一眼,打算悄悄起身離開。

韓侂胄卻已遠遠望見了他,一聲“宋慈”叫出了口。

宋慈停住腳步,回身向韓侂胄行禮。

韓侂胄指著宋慈道:“這位就是前些天破了岳祠案的宋慈,聖上對他可是讚賞有加。”

眾官員一聽,紛紛出聲附和,對宋慈各種誇讚,都是“年少有為”“前途無量”之類的套話。

“宋慈,你先別急著走,回頭我還要找你說道說道案情。”

韓侂胄沒有踏入竹棚,留下這話,穿過囷場,繼續游園去了。眾官員簇擁著他而去,再沒人朝宋慈多瞧一眼。

宋慈雖然破了岳祠案,卻仍有不少疑問未能解開,韓侂胄要留他說道案情,他自是求之不得。他不想與這群高官走在一起,於是在竹棚中坐了下來,靜心等待。他等了大半個時辰,才等到夏震趕來,請他移步歸耕之莊。

歸耕之莊位於南園西側,前院廣植奇木,蓄飼鷹雁,後院圍山圈地,牧養牛羊。宋慈進入莊內時,韓侂胄正手把黑釉茶盞,獨自一人品茗。

“太師,岳祠一案,真兇雖已服罪,但此案仍有不少……”

宋慈一上來便直奔主題,可他的話才開了個頭,韓侂胄便擺了擺手。

“聖上聞聽你破了岳祠案,龍顏大悅,有意在上元節太學視學典禮之上,當眾嘉獎於你,你可要及早做好準備,上元節當天,切莫缺席。”

皇帝當眾嘉獎,那是莫大榮寵。宋慈應道:“謝聖上天恩,可是此案……”

“岳祠案已經了結,你無須再多言。我叫你來說道案情,不是要說此案。”韓侂胄將黑釉茶盞一擱,“自乾道之盟以來,每年正旦,我大宋與金國都會互遣使團朝賀,此事你應該有所耳聞吧。”

宋慈不明白韓侂胄為何突然提及正旦使團一事,應道:“此事我略知一二,聽說候潮門內的都亭驛,便是專門接待金國使團的地方。”韓侂胄微微頷首,道:“今年金國使團比往年來得早,臘月二十六便到了,眼下已在都亭驛住了十餘日。此次使團的主使名叫趙之傑,是金國的太常卿,副使完顏良弼,是金國的兵部郎中。往年金國使臣入宮賀正旦時,都是有禮有節,今年這二位可就不大一樣了。”說著沈聲一哼,“正月初一的大朝會上,文武百官齊集大慶殿,金國二使入殿朝賀,非但容止倨慢,還手持國書立而不進,自稱天朝上使,要聖上親自下殿去取金國國書。我讓知門事奪了國書進呈聖上,二使居然面帶憤色。後來讚者唱‘躬身立’時,百官盡皆躬身行禮,唯獨二使端立不動。百官甚為氣憤,著作郎朱質當場奏言:‘金使無禮,乞即斬首!’不少大臣都出班請奏,乞斬北使。宋慈,倘若當時你也在場,金國二使如此無禮,冒犯聖上天威,你覺得當不當斬?”

宋慈略微一想,道:“正旦朝會乃國之大典,大典上斬他國來使,恐有不妥。”

“不錯,聖上深明此理,下旨讓二使回都亭驛待命,擇日再入宮朝見,二使當場憤恚而去。聖上雖然忍下了這口氣,事後卻龍顏大怒。我身為宰執,理應為聖上分憂。金國使臣冒犯聖駕,如此狂悖無禮,豈能任由他們逍遙事外?”韓侂胄說到這裏,雙掌一拍。

掌聲未落,西側屏風後忽然笑吟吟地轉出一人,正是那個在囷場學過狗叫的肥頭大耳的官員。

“這位是工部侍郎兼知臨安府事趙師睪。”韓侂胄道,“趙知府,你把案情向宋慈說一說。”

“下官遵命。”趙師睪向韓侂胄行了禮,轉身面向宋慈,打量了幾眼,一團和氣地笑道,“這些日子說起宋提刑,聖上和太師都是稱讚有加,我還當是老成持重之人,沒想到竟是如此年少。”

不久前趙師睪當眾學狗叫的那一幕如在眼前,宋慈心中厭惡,雖然趙師睪貴為工部侍郎兼臨安知府,他卻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既沒向趙師睪行禮,也沒應趙師睪的話。

趙師睪仍舊笑意不減:“趙某知臨安府已有數年,近來年事漸高,常覺力不從心,下屬一幹官吏也是力有不逮,查一些雞毛蒜皮的小案尚可,遇到疑難要案,可就難以勝任了……這不,府衙近日查破了一樁命案,明知兇手是誰,卻苦於沒有實證,無法將這兇手定罪。這樁命案,宋提刑也是知道的,就是西湖沈屍一案,死者名叫蟲娘,是一位青樓角妓。”

突然聽聞蟲娘的命案,宋慈神色一緊,原本不願搭話的他,脫口問道:“兇手是誰?”

趙師睪臉上的笑容一僵,看向韓侂胄。韓侂胄點了點頭。趙師睪這才道:“兇手是金國二使之一的完顏良弼。”

“金國副使?”宋慈眉頭一皺,“如何查到他便是兇手?”

“此案由本府司理參軍韋應奎查辦,聽韋應奎說,蟲娘的屍體最早就是由宋提刑在蘇堤上發現的。韋應奎接手此案後,把蟲娘的情人抓了回來,順藤摸瓜,查到了完顏良弼的身上。韋應奎上次因岳祠案失職,此番查案很是賣力,短短一日便搜集到不少線索和證據,呈報於我。我雖為知府,但此案涉及金國使臣,我豈敢擅作主張?後來是太師入宮面聖,奏明此事,聖上下旨如實查辦,我才敢讓韋應奎連夜帶人去都亭驛,抓捕完顏良弼歸案。”趙師睪講到此處,肥大的腦袋晃了晃,“卻不料那金國正使趙之傑,過去曾做過金國的西京提刑使,居然精通驗屍斷案,韋應奎查到的那些線索和證據,被他一條條駁斥推翻,鬧到最後,居然沒法將完顏良弼定罪。那完顏良弼分明就是兇手,昨晚要抓他時,他神色慌張,一看就不對勁,奈何查不到實證,始終無法將他定罪。

“還有,金國使團此次出使,原定於正月初十啟程北返,聖上正旦後下旨,讓金國二使改在二月初一入宮朝見,金國二使原本答應了。可今天一早,金國二使卻突然改變主意,說是金國中都有事,要按原計劃初十返程。昨晚才上門抓人,今天便突然改變行程,金國二使走得這麽急,不是心裏有鬼,那是什麽?”

宋慈聽罷,想了一想,道:“金國使團正使,當真名叫趙之傑,做過西京提刑使?”

“不錯。”趙師睪道,“宋提刑莫非識得此人?”

宋慈搖了搖頭,道:“你說韋司理查到的線索和證據被這位金國正使給推翻了,都是些什麽線索、什麽證據?”

“這個我一時也說不清楚,只有韋應奎才能道個齊全。”趙師睪道,“韋應奎對此案已是無能為力,想了一夜,也想不出如何才能查到實證。對方是金國副使,若無實證,貿然抓人,豈不是落人口實?但若過了初十,對方就要北返金國了。時間急迫,本府實在是束手無策。聞聽宋提刑明於刑獄,精於驗屍,為人又不畏強權,剛正不阿,是不可多得的查案大才……”

“有話還請直言。”宋慈道。

趙師睪臉上重新現出一團和氣的笑容:“府衙查不了的案子,以往都是交由提刑司來查辦。本府想請宋提刑接手西湖沈屍一案,在正月初十之前查得實證,將完顏良弼緝拿歸案。”

宋慈沒有應話,臉色一如既往地平靜,看不出任何變化。

趙師睪不知宋慈是何意思,一旁的韓侂胄見狀,也看不透宋慈的心思,便問道:“宋慈,趙知府所言,你意下如何?”

“在下一介書生,能破岳祠案實屬僥幸,此案關系重大,恐難以勝任。”宋慈道,“新任浙西提刑喬行簡,在淮西提點刑獄任上聲名遠聞,聽說是真正的查案大才。只要他一到任,定能查得實證,讓此案水落石出。”

“喬行簡移浙西提刑一事,”韓侂胄語氣微奇,“你這麽快便知道了?”

“我昨日出入提刑司,聽書吏們談論新任提刑,因而知道。”

韓侂胄將元欽外放,調喬行簡接任浙西提刑,不過是兩天前的事,沒想到風聲走漏得這麽快。喬行簡原是淮西提點刑獄,這兩年斷案洗冤,聲名遠揚,但韓侂胄之所以挑中喬行簡接任浙西提刑,卻與這些無關,而是因為喬行簡認定金國有必亡之勢,不久前上奏備邊四事,正合他主戰的心思。如今朝堂上主戰派與主和派勢同水火,只要是上奏主戰之人,在韓侂胄看來,都是在向他示好,對於這樣的人,無論才幹如何,他一概加官授爵,收為己用,尤其是喬行簡這種有真才實學的名士,他更是要委以重用。

“喬行簡提點淮西刑獄時,的確破了不少案子,可他從淮西趕來臨安赴任,少說也要三五日。金國使團北歸在即,遠水難救近火,等不得他了。”韓侂胄道,“提刑司有不少幹辦,可他們跟了元欽多年,連元欽都不值得信賴,這些幹辦嘛,我看也沒一個能勝任此案的。唯獨你宋慈,與他人不同,聖上對你也是稱讚有加。只要你肯,我今日便向聖上請旨,由你來查辦此案。”

宋慈略作思索,道:“我想先驗一驗蟲娘的屍體。”

“這麽說,你是答應了?”

宋慈點了一下頭。

“離正月初十還剩三天,你既然答應了,那三天之內,你就務須查得實證,將完顏良弼治罪。”韓侂胄語氣一寒,“這幫金虜蠻橫無理,在正旦朝會上冒犯聖上天威,又在我大宋境內殺人行兇,須得名正言順地給他們些懲戒才行。”

半個時辰後,宋慈提著一只陶罐,由趙師睪陪著,出現在臨安府衙外。

臨安府衙位於城西南清波門內,離吳山南園不遠。當宋慈來到這裏時,劉克莊正守候在府衙大門外。

宋慈知道劉克莊對蟲娘一案甚為關心,這兩日不知疲倦地往府衙奔走,就是為了打聽此案的消息,如今他有權查辦此案,劉克莊定然不肯置身事外。他將劉克莊叫到一旁,如實說了奉命查案一事,道:“只要你忍受得了,查案期間你便跟著我,做我的書吏。”

“做書吏有什麽忍受不了的?”劉克莊消沈的精神為之一振,“只要能抓住真兇,不讓蟲娘枉死,叫我做什麽都行。”

“做書吏可不簡單,要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宋慈將手中的陶罐交給了劉克莊。

陶罐雖然封了口,但劉克莊剛一接過去,就立馬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酸味,不禁皺眉道:“這是什麽?”

“糟醋。”宋慈應道。

一旁的趙師睪由幾個差役簇擁著,等在府衙大門口。望著宋慈與劉克莊在街邊說話,趙師睪腦中所想,卻是今早在歸耕之莊與韓侂胄單獨見面時的場景。

當時宋慈還沒有到歸耕之莊,韓侂胄帶著所有赴宴官員游覽完南園後,單獨留下了趙師睪。

“過會兒宋慈來了,你知道該怎麽跟他說吧?”

面對韓侂胄的問話,趙師睪躬身應道:“下官知道。”頓了一下,又道,“可是太師,那宋慈雖說破了岳祠案,說到底卻只是個太學學子,這樁案子當真要交給他去查嗎?”

“此案牽涉金國使臣,聖上甚是在意,難不成你趙知府想查嗎?”韓侂胄斜了趙師睪一眼。

趙師睪忙道:“不不不,下官豈敢!”他心下明白,此案兇手是金國副使,皇帝趙擴又極為重視,這案子怎麽查辦都是吃力不討好。要知道趙擴一心北伐,又在正旦朝會上受了金國使臣的氣,明擺著是想借此案大做文章。倘若查出證據,證實完顏良弼就是兇手,趙擴勢必將完顏良弼下獄治罪,甚至以此為借口,挑起與金國的邊釁,屆時能占到上風還好,可萬一在與金國的沖突中沒能討到便宜,趙擴必然要找臺階下,到時候拿人治罪,首當其沖的便是查辦此案的官員。倘若沒能查出證據,無法坐實完顏良弼殺人之罪,那便是辦案不力,只怕禍患來得更快。趙師睪深明此理,韓侂胄將此案交給宋慈來查辦,絕非出於什麽好意。

此時,趙師睪回想起這一幕,臉上卻是一團和氣,道:“宋提刑,好了嗎?”

宋慈點了一下頭,帶上劉克莊,跟隨趙師睪跨過門檻,進了府衙。

臨安府衙原本坐落於城南鳳凰山下,建炎南渡後,高宗皇帝占府衙為大內,蓋起了皇宮,府衙被遷往城北祥符寺附近。後因府衙離皇宮太遠,官員往來辦事須穿過大半個臨安城,極為不便,只過了兩年,府衙便南遷至吳山腳下,原來祥符寺附近的府衙舊址則改為了提刑司。到了乾道三年,又因府衙規模太小,吳山腳下擴建不便,這才將府衙遷到了如今的清波門內。此後大宋與金國息兵止戈,天下承平數十載,臨安府衙也在一派文恬武嬉的氛圍中不斷擴建,中和堂、有美堂、香遠樓、竹山閣、牡丹亭、誦讀書院等數十間建築拔地而起,規模越來越大,渾不似官員辦公之地,更像是供人休憩游玩的山水園林。

宋慈從沒進過臨安府衙,沒想到府衙內部竟是如此模樣。他在家鄉建陽時,經常去建陽縣衙,縣衙的建築都很老舊,也沒有任何休閑場所,遠不及臨安府衙之萬一。但他還是覺得建陽縣衙更為親切,反倒對這恢宏別致的臨安府衙生不出半點好感。

趙師睪由幾個差役簇擁著,領著宋慈和劉克莊,穿行於雕梁畫棟、高臺厚榭之間,直奔府衙的西北角而去。這裏有一排瓦房,甚是簡陋,與周遭華美的建築格格不入,喚作長生房。通常而言,府衙受理命案後,差司理參軍或仵作行人驗完屍,要麽讓死者親屬寫下責狀,將屍體交給親屬看管,要麽便送到就近的義莊停放,不會把屍體運回府衙。但遇到重案要案,生怕屍體出現絲毫毀傷,這時就必須把屍體運至府衙,派差役日夜看管。此刻出現在宋慈面前的長生房,正是臨安府衙用來停放屍體的地方。

“自打查到金國使臣涉案,本府深知此案重大,不敢稍有怠慢,便把蟲娘的屍體從城南義莊運回了府衙,一直停放在這長生房內。”趙師睪擡手道,“宋提刑,請吧。”

宋慈踏入了長生房,偌大一間房中,只停放著一具屍體。這具屍體躺在一張草席上,全身上下被一塊白布遮蓋著。宋慈上前揭開白布,屍體露了出來,那淡紅色的裙襖,那曾經如描似畫的容顏,不是別人,正是蟲娘。

劉克莊早已見過蟲娘的屍體,然而再次與之面對,仍免不了心戚神哀。宋慈看了看屍體,回頭道:“趙大人,我想見一見韋司理。”

長生房中彌漫著屍臭味和黴臭味,趙師睪一進入房中,便皺眉捂鼻,一臉嫌惡地遠遠站著。他吩咐身邊差役道:“快去司理獄,叫韋應奎過來。”那差役道:“是,趙大人!”領命去了。

不多時,腳步疾響,韋應奎急匆匆趕到,一入長生房,便向趙師睪行禮:“見過趙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說話之時,頗有些訝異地朝宋慈和劉克莊看了一眼,似乎沒想到二人會出現在此。

趙師睪朝宋慈一指:“韋應奎,宋提刑奉韓太師之命,已接手西湖沈屍一案,他有事想見你。”

“原來宋提刑已接手此案,那真是再好不過。”韋應奎朝宋慈行了一禮,“不知宋提刑有何見教?”

“聽說韋司理查出殺害蟲娘的兇手是完顏良弼?”宋慈道。

劉克莊早已打聽到府衙查到了殺害蟲娘的兇手,卻一直不知道兇手是誰,直到此刻方才聽說兇手的姓名,暗暗心奇:“完顏良弼是什麽人?完顏乃金族之姓,方才知府又說金國使臣涉案,莫非殺害蟲娘的是金人?”

韋應奎應道:“正是。”

“不知韋司理是如何查出來的?”宋慈又道。

一旁的趙師睪道:“韋應奎,本案的案情,你要詳細說與宋提刑知道,不可有半點隱瞞。”

韋應奎應道:“是,趙大人。”隨即朝劉克莊看了一眼,道:“宋提刑應該還記得,當日蘇堤上打撈起蟲娘的屍體時,這位劉公子曾提及蟲娘有個情人,名叫夏無羈,蟲娘初三夜裏正是跟著夏無羈走了,再也沒回熙春樓。我當天便將這個夏無羈抓回府衙,羈押在司理獄,一番審問之下,夏無羈交代說,初三夜裏之所以沒回熙春樓,是因為蟲娘提出要和他私奔。”

“私奔?”宋慈眉頭一凝。

“是啊。這夏無羈對蟲娘一往情深,早就想和蟲娘長相廝守,蟲娘提出私奔,夏無羈當然巴不得,可突然說要私奔,哪有那麽容易?兩人的行李細軟還沒收拾,留在城中又怕被人瞧見,稍有不慎,蟲娘就可能被熙春樓的人抓回去。夏無羈為了避人耳目,帶蟲娘連夜出城,在湧金門外的望湖客邸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再一個人回城裏,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又到熙春樓找到一個叫袁朗的下人,聽說這下人和蟲娘私交不錯,由袁朗潛入蟲娘的房間,打包好所有金銀首飾,交給夏無羈帶走。夏無羈再回到望湖客邸,已是夜裏。他怕夜長夢多,打算當晚便帶蟲娘離開臨安。哪知剛出客邸不遠,經過豐樂樓時,卻撞上了韓太師的公子。”

劉克莊一聽到“韓太師的公子”,語氣一下子急了起來,道:“後來怎樣?”

韋應奎道:“蟲娘曾經得罪過韓公子,韓公子帶家丁將蟲娘攔住,要找她清算舊賬……”

“蟲娘幾時得罪過韓??”劉克莊打斷了韋應奎的話,“明明是韓?欺辱蟲娘在先。”

“韓公子何等身份,那可是人上人中的人上人,他會去欺辱一個青樓賤妓?”韋應奎瞧著蟲娘的屍體,目光輕賤,“定是這賤妓不知天高地厚,冒犯韓公子在先。”

“姓韋的,你不知究竟,就不要信口……”

劉克莊話未說完,宋慈的手已拍在他肩上,低聲道:“你答應過做我的書吏,可別忘了。”

劉克莊當然沒忘,宋慈叫他做書吏,前提是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他當時還不知道要忍受什麽。此番進入府衙,宋慈知道不但要面對蟲娘的屍體,很可能還要當場驗屍,此外還有蟲娘被殺的相關案情和細節,這些都會被提及,所以他讓劉克莊做好準備,要能忍受得了這些。此時他重提此話,就是要讓劉克莊忍住,先聽韋應奎把話講完。

劉克莊面有憤色,盯著韋應奎,終究還是把快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青樓角妓便是青樓角妓,不必再加一個‘賤’字。”宋慈道,“韋司理,你接著說。”

韋應奎暗暗冷哼一聲,道:“當時韓公子吩咐家丁,把蟲娘和夏無羈帶到豐樂樓上一間雅閣,關起門來清算舊賬。夏無羈不敢反抗,蟲娘卻趁人不備,跳窗逃走了。韓公子帶著家丁追出豐樂樓,卻不見了蟲娘的蹤影。原來蟲娘跳窗磕傷了膝蓋,沒法逃遠,恰好一輛馬車從豐樂樓外駛過,蟲娘求馬車上的人救她。她上了馬車,這才沒被抓到。”

“馬車上的人,莫非是完顏良弼?”

“宋提刑一猜即中。這輛馬車懸有三色吊飾,掛著‘驛’字牌子,整個臨安城中,只有都亭驛的馬車才是如此模樣。都亭驛的小吏證實,當晚驛館馬車的確被使用過,使用之人正是完顏良弼。原本驛館有專門駕車的車夫,可完顏良弼偏要讓他的隨從駕車,把驛館的車夫轟走不說,還將車夫打了一頓,這點當晚驛館裏的人都能做證。這輛馬車載著蟲娘離開豐樂樓後,很快經過了湧金門。湧金門外有不少賣消夜的小販,我去湧金門查找證人,找到了當晚賣過消夜的小販,其中不少人都見過這輛都亭驛的馬車,還說這輛馬車沒有從湧金門入城,而是沿著城墻外道往南去了。”

“雖說有小販做證,卻也只是指認馬車,不代表完顏良弼就殺害了蟲娘。”宋慈道,“韋司理認定兇手就是完顏良弼,想是另有證據。”

“那當然。”韋應奎不無得意地道,“要知道湧金門往南是清波門,清波門再往南便是西湖南岸,蘇堤就在那裏,而蟲娘沈屍之處,正是蘇堤南段。完顏良弼的馬車向南去,方向便對上了。我查驗過蟲娘的屍體,她陰門處有損傷,必是生前遭受過侵犯。屍體雖在水中浸泡了一夜,可指甲深處留有血跡,想必她被侵犯時曾掙紮反抗過,很可能抓傷了兇手,而完顏良弼的手臂上,正好有明顯的抓傷。還有,蟲娘左臂上有一道細微的弧狀傷口,巧的是完顏良弼腰間掛著一枚金錢吊飾,想必是他施暴之時,金錢吊飾斜壓在蟲娘的手臂上,這才留下了弧狀傷口。蟲娘的裙襖是紅色的,被撕裂了多處,我檢查完顏良弼當晚乘坐的馬車時,發現車廂壁板上有缺裂,上面有木頭尖刺,正好掛著一縷紅色的絲線。”

“所以你憑著這些證據,便去都亭驛抓人?”

“宋提刑難道是嫌這些證據不夠嗎?”韋應奎的語氣變得有些不悅,“你是沒看見,昨晚完顏良弼被我帶人圍住時,反應有多麽激烈。若不是那個叫趙之傑的金國正使從中作梗,我早把完顏良弼抓回來治罪了。”

宋慈記得趙師睪曾提到,趙之傑將韋應奎查到的線索和證據全都推翻了,於是問道:“那金國正使是如何將這些證據一條條駁倒的?”

一提及此事,韋應奎的臉色變得很是難看,道:“那趙之傑說,完顏良弼當晚是乘驛館馬車外出游玩過,完顏良弼也親口承認乘車去了豐樂樓,還在豐樂樓吃了酒,離開時遇到蟲娘求救,便讓蟲娘上了車。可完顏良弼不承認對蟲娘施暴,更不承認殺人,說之所以過湧金門而不入城,是蟲娘害怕被韓?和他的家丁追上,提出要馬車往僻靜陰暗處走。至於完顏良弼手臂上的抓傷,趙之傑辯稱是兩天前被驛館的貓抓傷的,說完顏良弼為此勃然大怒,當場將那只貓掐死,扔在了驛館背後的陰溝裏,還當著我的面,去陰溝裏把那只死貓撿了回來。又說完顏良弼身上是有一枚金錢吊飾,還從完顏良弼腰間把金錢吊飾摘了下來,那金錢有三枚銅錢那麽厚,因長期把玩,邊緣早已磨得圓潤,趙之傑拿自己的手臂演示了一番,無論怎麽用力擠壓,都割不破皮肉,切不出傷口。”

“那車廂壁板上的紅色絲線呢?”

“趙之傑說他剛入住都亭驛時,曾使用過那輛驛館馬車,當時他穿了一身紅衣,是他自己不小心蹭到壁板缺裂處,刮破了衣裳,沒想到留了絲線在上面。他當場把自己的紅衣找出來,上面的確有破口,留在馬車裏的那縷絲線,無論顏色還是質地,都與他那件紅衣一模一樣。”

宋慈聽到這裏,微微凝眉,似有所想。

“那趙之傑伶牙俐齒,我辯不過他。可我說的這些,單拎出來一條,還可能是巧合,全湊在一起,天底下哪有這麽巧的事?”韋應奎大不服氣。

宋慈忽然道:“韋司理上門緝拿兇手,金國二使事先可知情?”

“趙大人特意交代過要秘密抓人,”韋應奎道,“我哪敢走漏半點風聲。”

趙師睪接口道:“對方是金國使臣,牽連甚重,韓太師有過叮囑,此案務須保密,到驛館抓人,自然不能聲張。”

韋應奎又道:“從完顏良弼一開始那激烈反應看,他根本不知道我會上門抓他。”

宋慈暗暗心想:“如此說來,趙之傑事先毫無準備,不但臨時捏造了各種謊言,還能拿出死貓、紅衣這些相應的證據來,倉促之間,他真能做到如此應變嗎?還是說趙之傑這些辯解不是謊言,而是事實,完顏良弼根本就不是殺害蟲娘的兇手?”想到這裏,宋慈道:“完顏良弼不承認殺人,但他承認當晚載著蟲娘往南去了,那他有沒有說之後發生了什麽事?”

“他說馬車向南到清波門時,蟲娘便自行下了車,他乘坐馬車由清波門入城,回了都亭驛。”韋應奎道,“他還說當晚進出清波門的人雖然不多,但只要用心去找,總能找到為他做證的人。”

宋慈略作沈吟,道:“韋司理,我想看看此案的檢屍格目。”

韋應奎立即吩咐差役,去二堂取檢屍格目。

宋慈又道:“再取一張空白屍圖,還有紅筆。”

韋應奎微微皺眉:“宋提刑,你要空白屍圖和紅筆做什麽?”

“韋司理不必多問,只管取來便是。記得再燒一盆炭來。”

韋應奎面帶狐疑,沖那差役揮手道:“去吧。”

那差役領命,飛快地去了。

宋慈忽又道:“蟲娘身上的遺物,現下放在何處?”

“遺物?”韋應奎搖頭道,“除了宋提刑當天發現的那個荷包,屍體身上沒找到任何東西。”

“什麽東西都沒有?”宋慈語氣驚奇。

“別說身上沒有,就連臉上頭上,也沒見一件首飾。她全身上下,就剩穿的衣物。”

宋慈想起當日蟲娘在薛一貫處算卦時,耳環、珠釵等首飾一樣不少,一出手便是名貴珍珠,可如今她死後,身上卻是空無一物,連一件首飾都沒有,莫非此案是劫財殺人?

過不多時,奉命取物的差役返回,取來了本案的檢屍格目,以及空白屍圖和紅筆,交到了宋慈的手中,又端來一盆炭,在長生房中燒燃了。

宋慈拿起檢屍格目,逐字逐句地查看,上面記錄著蟲娘屍體各個部位的檢驗結果:頂心、額頭、兩額角、兩太陽穴、兩眼、兩眉、兩耳、兩腮、兩肩、兩肋並全;胸、心、臍、腹並全;陰門有損傷;兩髀、兩腰、兩腿、兩腳面、十趾並全;左膝完好,右膝有擦傷;左下臂有弧狀傷,長不足半寸;兩肘、兩腕、兩手、十指並全;腦後、乘枕全;兩耳後發際連項全;兩背胛連脊全;兩腰眼、兩臀並谷道全;兩腘窩、兩膽肚、兩腳跟、兩腳心並全。此外,還記錄了屍體發現於西湖之中,裙襖撕裂多處,屍體膚色淡黃,眼睜口開,兩手不曲,腹部不脹,口、眼、耳、鼻無水,指甲無泥沙,指甲內有少許血跡。

“致命傷位於何處?”看罷檢屍格目,宋慈擡頭問韋應奎。檢屍格目上的記錄極為翔實,唯獨沒有記錄蟲娘的致命傷位於何處。

韋應奎應道:“沒發現致命傷。”

“沒發現致命傷?”宋慈語氣微變。

韋應奎一臉無奈,道:“我驗過屍,還驗過兩遍,沒驗出致命傷來。”

蟲娘死於非命,不可能沒有致命傷。宋慈從懷中取出蒼術、皂角,那是來府衙路上途經中和坊時買的。他將蒼術、皂角丟進炭火盆中,道:“趙大人、韋司理,我要檢驗蟲娘的屍體。二位若不想看,大可回避。”

趙師睪本就不願在長生房中多待,大部分時間都捂著鼻子,此時見宋慈要驗屍,不禁大感嫌惡,快步走出房去。韋應奎卻是留在了房中,神色微微一緊,兩手攏在袖中,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

火盆中蒼術、皂角燃燒著,煙霧騰起彌散,長生房中的臭味頓時消減了不少。

宋慈將空白屍圖和紅筆交到劉克莊手中,道:“你跟著我,我讓你怎麽畫,你便怎麽畫。”

劉克莊低頭看了一眼屍圖,上面繪著兩個人形圖案,圖案上方分別寫著“前”“後”二字,代表屍體的正面和背面。他道:“畫什麽?”

“屍傷。”宋慈說完這話,示意劉克莊張嘴,手輕輕一送,一粒圓丸落入劉克莊口中。

劉克莊含了一下,那是蘇合香圓。他想起上次在凈慈報恩寺後山開棺驗骨時的場景,心想這次宋慈總算沒忘了他。宋慈自己也含了一粒蘇合香圓,移步至蟲娘的屍體旁。

宋慈清楚地記得蟲娘的屍體剛打撈上岸時是什麽樣子,如今時隔兩天,因天氣寒冷,屍體沒出現太大的變化,只是腹部略微出現了膨脹,想是腹中臟腑腐敗脹氣所致。

宋慈將白布完全揭下,脫去裙襖,蟲娘的屍體赤裸在眼前。

劉克莊忙偏開了頭,道:“宋慈,你這……這也太那什麽……”

“別說話。”宋慈提醒了一句,將脫下來的裙襖翻來覆去地檢查了好幾遍,除了裙襖上那幾道撕裂的破口,他又在裙襖的右肩位置發現了一小塊青黑色的汙跡。他湊近這塊青黑色的汙跡聞了聞,沒聞到任何味道,又用手指在汙跡上用力揩了幾下,指尖染上了些許青黑色。他眉頭微微一凝,心裏暗道:“像是櫸樹汁?”

櫸樹多生長於南方,常見於河谷溪畔,取其樹皮搗爛成汁,敷在皮膚上,色呈青黑,可以偽造傷痕。這一點宋慈是知道的,不僅他知道,連一些目不識丁的南方鄉民都知道。在他的家鄉建陽,鄉民們常因一些田間地頭的小事發生爭執,有的鄉民過於偏激,以自殘甚至自殺的方式來誣賴對方,所用之法便是將櫸樹皮搗爛成汁,敷在皮膚上偽造傷痕,一些外地來的官員不明究竟,往往被蒙騙過去。這塊汙跡色呈青黑,很像櫸樹汁的顏色,倘若真如他猜想那般是櫸樹汁,為何會出現在蟲娘的裙襖上呢?

宋慈暗思片刻,沒想明白,將裙襖放下了。他開始對照檢屍格目上的記錄,從頭到腳,一項一項地仔細檢驗屍體。

宋慈毫不羞避,仿佛沒把蟲娘當成一個女子,對每一個部位仔細檢驗、如實檢喝,尤其是有傷痕的地方,會把傷痕的位置、形狀和尺寸,絲毫不差地唱報出來。劉克莊卻根本做不到這樣,所謂非禮勿視,他從頭至尾背轉身子,聽著宋慈的檢喝,用紅筆在空白屍圖上畫下傷痕。

檢驗完一遍後,宋慈打開由劉克莊抱進來的那只陶罐,置於炭火之上,將罐中糟醋煮熱。糟醋的酸味很快彌漫房中,好在蒼術、皂角還未燃盡,酸味聞起來不那麽刺鼻。糟醋有吊傷顯影之效,宋慈用熱糟醋一遍遍地洗敷蟲娘全身,仔細驗看還有沒有其他傷痕出現。

然而這一番親自檢驗的結果,與韋應奎在檢屍格目上的記錄幾無二致,唯獨一處略有出入,那就是屍體指甲深處的血跡,不是每根手指都有,而是只有右手的拇指才有。宋慈專門讓劉克莊在屍圖上標註出這一點。除此之外,最重要的致命傷,依然沒在屍體上檢驗出來。

韋應奎暗暗松開了握拳的手,道:“宋提刑,這次驗屍我可沒有草率,但凡屍體上能驗出來的,我都翔實記錄在檢屍格目上,你又何必再多費這一番工夫?”

宋慈沒理會韋應奎,向劉克莊道:“你去附近集市買一些白梅、蔥椒、食鹽和酒糟回來。再買一些藤連紙,若沒有藤連紙,白抄紙也可以。”

劉克莊一一記下,快去快回,片刻便將這些物什買齊,趕回了長生房。

宋慈拿起白梅,那是用初熟的青梅子鹽漬而成的。他剝取梅肉,加入適量的蔥椒、食鹽和酒糟,合在一起研爛,做成幾十塊餅子,放在炭火上烤到發燙。他拿來藤連紙,這是產自嵊縣剡溪一帶、用古藤所造的藤紙,最適合用來襯屍。他用藤連紙一張張地襯遍屍體全身,再將發燙的梅餅均勻地貼在藤連紙上。

“宋提刑,”韋應奎微微皺眉,“你這是做什麽?”

“白梅、蔥椒、食鹽、酒糟,合而用之,有去汙、吊傷、通關節之效。”宋慈道,“有的死者生前遭受擊打,傷痕在皮肉之下,死後不易顯現出來,只需將我所說的這些東西混合研爛,做成餅子,放火上烤熱,再用藤連紙襯在屍體上需要驗看之處,將餅子貼於紙上熨烙,傷痕便會顯現。此法喚作梅餅驗傷法,韋司理不知道嗎?”

韋應奎訕訕一笑,沒再吱聲。

梅餅驗傷法需要一段時間才可使屍傷顯現,宋慈立在屍體旁,耐心地等待著。

就在這時,長生房外忽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個差役匆匆忙忙趕到,喘著粗氣道:“趙大人,金國……金國使者到了!”

趙師睪的聲音響起:“金國使者?他們來做什麽?”

那差役的聲音道:“不知道,只說要見大人。他們來了十多個人,小的們攔不住,讓他們闖進府衙大門,已經過來了。”

韋應奎在長生房中聽得此話,趕緊走了出去。宋慈和劉克莊相視一眼,也走出房外。

不遠處的廊道轉角傳來了成片的腳步聲,宋慈擡頭望去,只見一個膀大腰圓、神貌粗獷的大漢出現在轉角處,兩耳掛著銀環,身穿左衽的盤領服,腳蹬尖頭的烏皮靴,大步朝長生房走來。此人左右跟著十來個金人裝束的隨從,好幾個府衙差役緊跟在旁,試圖阻攔,卻哪裏阻攔得住。

“完……完顏良弼。”韋應奎看見了那粗莽大漢,也看見了那十幾個面相不善的金國隨從。趙師睪沒想到來了這麽多金國人,肥臉上透出緊張之色。

來人正是金國副使完顏良弼。

在完顏良弼身後三四丈開外,一個中年文士紅衣著身,背負雙手,信步而行,邊走邊饒有興致地打量四周建築,時不時流露出驚訝之色,顯然府衙能修成山水園林的模樣,很是出乎他的意料。

那紅衣文士便是金國正使趙之傑。

“你們這些宋人官員都在,很好!”完顏良弼走上前來,雙手叉腰,十來個金國隨從往他左右一站,盡顯凜凜威風。

趙師睪哽了哽喉嚨,道:“完顏副使,你要見本府,自有差役通傳。府衙重地,你帶著人這般闖進來,只怕……不妥吧。”

“你府衙的人昨晚擅闖我使團駐地,今天我便不能帶人來你府衙走走?說起昨晚的事,我還沒跟你們算賬呢!”完顏良弼面露橫色,踏前一步。

趙師睪身為臨安知府,被完顏良弼這麽一喝,腳下竟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退,身旁的韋應奎也嚇得縮了縮腳。

一只紅袖忽然從後伸出,攔住了完顏良弼,趙之傑清亮的聲音響起:“昨晚之事,不過一場誤會,副使何必大動肝火?俗語雲‘冤仇可解不可結’,你我此行是來解冤,不是來結冤的。”

“趙正使,你就愛講這些大道理,可這些宋人官員未必肯聽。”完顏良弼口氣憤然。

趙之傑淡然一笑,來到趙師睪身前,道:“這位是趙知府吧。趙某此番出使臨安,多聞趙知府盛名。你我同姓,俱為本家,有禮了。完顏副使一向心直口快,若有得罪之處,還請趙知府別往心裏去。”目光一轉,看見了宋慈和劉克莊,“這二位是……”

劉克莊雖然無官無職,平日行事也是我行我素,但對家國之恨看得極重。他一向視金人為仇讎,哪怕趙之傑是堂堂金國正使,他也絲毫不給好臉色看,哼了一聲,沒有應話。宋慈卻神色如常,道:“在下太學宋慈,這位是我的同齋劉克莊。”

“啊,這兩日驛館中人多有談論,說臨安太學出了一位名叫宋慈的少年提刑,破了一樁時隔四年的奇案,原來便是足下。有禮了。”趙之傑對趙師睪只是口頭上客氣,對宋慈倒是雙手作揖,真真切切地行了一禮。

完顏良弼卻嗤之以鼻,道:“什麽狗屁奇案,能奇得過趙正使破過的那些大案?”

劉克莊容不得別人說宋慈的不好,當即學著完顏良弼的調子,還口道:“什麽狗屁大案?我看不過是信口開河,胡吹亂嗙。”

“你是什麽東西?”完顏良弼道,“趙正使曾是我大金國西京提刑使,千人沈屍案、無頭駙馬案、火燒釘顱案,哪一個不是轟動我大金國的奇案,全都讓他輕而易舉便給破了。”

劉克莊故意揉了揉耳朵,道:“嘰裏呱啦一大串,這案那案的,我一個都沒……”

宋慈忽然把手一擺,劉克莊後面“聽過”二字便沒出口。只聽宋慈道:“早前幾年曾聽家父講起,金國雲中城有提刑使出巡,聞聽婦人號哭,派人查問,回報該婦人死了丈夫,是暴病而亡。提刑使聽出號哭聲似很害怕而不悲哀,於是讓屬官徹底查究。屬官查驗死者屍體,找不到要害致命之處,本打算以病死結案,其妻聽說此事,讓屬官仔細撥尋發叢,或能有所發現。屬官於是查驗死者發叢,果然發現一根鐵釘釘在顱骨之中。這根鐵釘用火燒過,釘入顱骨後沒有出血,是以沒有留下痕跡。屬官大喜,誇讚妻子能幹,如實回稟提刑使。提刑使讓屬官喚出妻子,大加賞賜,言談間拉扯家常,得知屬官妻子年輕時喪夫,後來才改嫁給了屬官。提刑使立刻著人挖開其前夫墳墓,取出顱骨一驗,一根鐵釘赫然嵌在顱骨之中。原來提刑使聽過屬官稟報後便起了疑心:尋常人怎會知道如此隱秘的殺人之法?準是屬官妻子也曾用此法殺害過前夫。這位提刑使雖是金國人,卻心細如發,能於微末處洞察波瀾,令家父極是佩服。”說罷正襟抱手,向趙之傑還了一禮。

趙之傑微笑道:“區區小案,何值一提?聽說你們宋人的慣例,衙門破不了的案子,便會交給提刑司來查。宋提刑在這裏,莫不是已接手了這樁西湖沈屍案?”

宋慈點了一下頭。

“那正好,我和完顏副使此番前來,亦是為了此案。”趙之傑手一揮,“帶上來吧。”

十幾個金國隨從像押解犯人一樣,將一個瘦弱女子帶到趙之傑跟前。那女子身穿淡青色的窄袖褙子,袖口洗得已有些發白,手裏提著兩服藥,用力掙紮了幾下,沒能掙脫。

“昨晚韋司理到驛館查案,鬧了一場誤會,雖然勉強厘清了案情,可我覺得還是不夠證明完顏副使的清白。”趙之傑指著那女子道,“初四那晚,完顏副使與蟲娘在清波門分開時,此女正好在清波門外做買賣。蟲娘自行下車,完顏副使乘車回城,她都親眼看見了。有她做證,足可證明完顏副使與蟲娘之死無關。”

那女子一臉慍色,突然看見宋慈,眼睛為之一亮,臉上透出歡喜之色。

那女子是前些日子在前洋街擺攤賣過木作的桑榆,她沒想到會在府衙見到宋慈。宋慈也沒想到桑榆會出現在此,心下驚喜,神色卻如平常一般,沖她輕輕點了一下頭。

劉克莊不認得桑榆,見桑榆試圖掙紮,顯然此次做證並非出於自願,道:“一個弱女子,被人收買,或遭人脅迫,被逼著承認一些沒有的事,那也難說得緊。”

“放屁!”完顏良弼道,“當晚她就在城門邊上擺攤,我看見了她,留有印象。今天我和趙正使城裏城外到處尋找,好不容易才在一家藥鋪找到了她,哪裏有收買脅迫過她!”

趙之傑示意完顏良弼不必動怒,道:“這位公子有此疑心,那也是人之常情。倘若要找人做假證,我大可找一個有頭有臉的人,何必找一個人微言輕的平民女子?就算要找平民女子,我大可收買七八個一起做證,那不是更為可信,何必只收買她一人?我金國使團雖然財力有限,可收買幾個平頭百姓的錢,還是拿得出來的。你說是吧,宋提刑?”

宋慈點了一下頭。劉克莊卻是大不服氣,冷聲一哼。

趙之傑向桑榆道:“這位姑娘,你今日沒上街做買賣,而是到藥鋪抓藥,想是有親人害了病,我本不該煩擾你,可此案牽涉人命,幹系重大,不得不請你走一趟府衙。我知道你嗓子啞,說不了話。我問一句,是你便點頭,不是你便搖頭。我們盡早結束,不耽擱你太久。”

桑榆之所以抓藥,是因桑老丈染上了風寒,她急著拿藥回去治病,雖不情願做證,卻也只能點了點頭。

“本月初四晚上,你是不是在清波門外擺攤做買賣?”

“當晚你有沒有看到這樣一輛馬車,車頭懸著三色吊飾,還掛著一塊寫有‘驛’字的牌子?”

“馬車途經清波門時,是不是停下了,從車上下來一個穿淡紅色裙襖的女子?”

“那女子下車後,馬車是不是穿過清波門,進了城?”

“倘若現在看見那女子,你還能認出來嗎?”

趙之傑一連問了五個問題,桑榆全都點了頭。

“那就請姑娘隨我進去,當著趙知府、韋司理和宋提刑的面,辨認一下屍體。”趙之傑已望見長生房中停放著蟲娘的屍體,只要桑榆能認出蟲娘就是當晚下車的女子,那就足以證明完顏良弼與蟲娘在清波門分開了,完顏良弼也就與蟲娘之死無關。他先示意完顏良弼將桑榆帶入長生房,然後朝趙師睪、韋應奎、宋慈和劉克莊擡手道:“幾位請吧。”倒像這裏不是臨安府衙,而是他金國的地盤。

宋慈當先而入,劉克莊緊跟在後,趙師睪和韋應奎遲疑了一下,還是走進了長生房。

趙之傑最後一個進入長生房,來到蟲娘的屍體前,見屍體身上貼滿了梅餅,眉頭微微一皺,道:“梅餅驗傷法?”轉頭看向宋慈,“宋提刑,你是在驗屍嗎?”

宋慈點頭道:“我剛剛接手此案,屍體上有些不明白之處,還需查驗清楚。”

“有何不明白之處?”趙之傑問道。

韋應奎一聽此言,急忙沖宋慈微微搖頭,示意宋慈不可明言。他知道宋慈是在查驗蟲娘身上的致命傷,等同於連屍體的死因還沒弄明白,而他昨晚就已經帶人去都亭驛緝拿完顏良弼了,此事一旦讓趙之傑知道,趙之傑必定要大做文章。宋慈看見了韋應奎搖頭,卻不為所動,如實道:“屍體身上尚未驗出致命傷。”

趙之傑語氣一揚:“這麽說,蟲娘的死因還沒查到?”

宋慈點了點頭。

趙之傑意味深長地一笑,目光從趙師睪和韋應奎的臉上掃過,道:“連死因都沒查明,就敢指認兇手,當眾抓人,大宋的律法,我算是見識了。”

完顏良弼怒哼一聲,瞪著昨晚到都亭驛抓他的韋應奎。

韋應奎臉皮漲紅,道:“死因雖未查明,可完顏副使是目前已知的最後與蟲娘有過接觸的人。最有嫌疑殺害蟲娘的,自然是完顏副使。”

完顏良弼怒道:“連人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你就敢列出一堆狗屁不通的證據,跑來驛館抓我。放著當晚清波門的證人不去查找,我們費盡周折給你找來了證人,你竟還敢說我是兇手!”說著朝韋應奎踏前一步。

趙之傑攔住完顏良弼,示意其不必動怒,道:“完顏副使是不是最後接觸蟲娘的人,一問便知。”轉頭向桑榆道,“姑娘,請你過來辨認一下屍體,看看是不是初四那晚在清波門下車的女子?”

桑榆走上前去,見蟲娘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與自己年齡相仿,卻紅顏薄命,橫屍在冰冷的草席上,不禁流露出哀憐之色。她認得蟲娘,眼前的女屍無論看長相還是穿著,均與當晚從馬車上下來的女子無異,因此便點了點頭。

“既是如此,完顏副使與蟲娘在清波門便已分開,此後蟲娘接觸過什麽人,又是如何遇害的,也就與完顏副使無關了吧。”趙之傑看向趙師睪和韋應奎。

韋應奎面色灰敗,無言以對。

皇帝趙擴和韓侂胄力主伐金,有意將完顏良弼抓捕治罪,趙師睪深知逢迎之道,當然要坐實完顏良弼殺人之罪才行,可眼下不僅沒查出實證,還讓對方找來了證人給完顏良弼脫罪。他深感為難,忽然轉頭看著宋慈,道:“宋提刑,你已奉命接手此案,不知你怎麽看?”

宋慈道:“眼下最緊要的,是先查出蟲娘的死因。”說完這話,他俯下身去,將蟲娘屍體上的梅餅一塊塊取下,又揭去藤連紙,仔細驗看屍體全身。梅餅驗傷法,是宋慈所知的驗屍方法中,對查驗屍傷最有效用的,但凡屍體上存在的傷痕,無論大小深淺,都能查驗出來。可是他遍查屍身,上到發叢,下到腳尖,仍未有任何新的發現。

蟲娘的死狀沒有半點溺亡之狀,屍體上又找不出任何致命傷,那便只剩下一種可能——中毒而死。但凡中毒而死的人,臉色要麽紫黯,要麽泛青,手足指甲多呈青黯之色,有的還會唇卷發皰、舌縮裂拆、眼突口開,口、眼、耳、鼻甚至會有血流出,可這些跡象在蟲娘的屍體上都找不到。宋慈知道蟲娘中毒而死的可能性極小,但事到如今,他必須將最後一絲可能查驗清楚。

宋慈讓劉克莊再跑一趟附近的集市,買來了一支銀釵。他將之前沒用完的皂角掰碎後放入水中,用皂角水將銀釵仔細地清洗幹凈。

趙之傑猜中了宋慈的心思,朝蟲娘的屍體看了一眼,道:“宋提刑,以我觀之,蟲娘絕非中毒而死。”

這一點宋慈是知道的,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捏開蟲娘的嘴,將銀釵探入蟲娘喉中,再用藤連紙將嘴封住,接著用熱糟醋從蟲娘的下腹部開始罨洗,漸漸往上洗敷,使熱氣透入屍體腹內。倘若蟲娘曾服過毒,此法可令積聚在腑臟深處的毒氣上行,最終使喉間的銀釵變色。然而當他揭去封口的藤連紙、取出銀釵時,銀釵卻沒有絲毫變色,由此可見蟲娘並非死於中毒。

趙之傑道:“宋提刑,還是查不出死因嗎?”

宋慈搖了搖頭。糟醋洗敷屍體沒用,梅餅驗傷法沒用,連驗毒也沒用,他使盡了所有法子,還是驗不出蟲娘的死因。蟲娘全身上下,唯一的傷痕,就是她左臂上那道細小的弧狀傷口。可那道弧狀傷口實在微不足道,一看便不可能是致命傷。他想了想,忽然走到完顏良弼身前,伸手去撩完顏良弼的衣擺一角。

完顏良弼一掌拍開宋慈的手,喝道:“你幹什麽?”

宋慈看了完顏良弼一眼,又一次伸出手,仍是去撩衣擺一角。

完顏良弼瞪圓了眼正要發作,卻又一次被趙之傑伸手攔住了。

衣擺一角被宋慈撩了起來,完顏良弼的腰間露出了金光,那裏懸著一枚金錢吊飾。這枚金錢很厚,邊緣極為圓潤,宋慈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這枚金錢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造成蟲娘左臂上的弧狀傷口。

趙之傑再一次猜到了宋慈的心思,道:“宋提刑,蟲娘手臂上的傷口,與完顏副使腰間的這枚金錢,顯然沒有任何幹系。”他的目光又一次掃過趙師睪和韋應奎,“人命官司,牽連甚重,往後還請諸位先查明案情,至少將被害之人的死因查清楚,再來論罪拿人。該說的話,我都已說清,告辭了。”說罷作揖為禮,轉身便走。

完顏良弼一臉橫色,大袖一拂,跟著便要離開。

趙師睪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此番趙之傑和完顏良弼帶著十多個金國隨從來府衙耀武揚威了一番,還找來了證人為完顏良弼脫罪,偏偏自己這邊查不出任何實證,對方人多勢眾又不敢擅加阻攔,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離開。他瞅了一眼韋應奎,韋應奎也是無計可施。

宋慈忽然踏前一步,擋住了完顏良弼的去路。

“怎麽?”完顏良弼盯著宋慈。

“完顏副使,我有一事相詢。”宋慈道,“初四那晚,馬車行至清波門時,蟲娘為何要下車?”

完顏良弼道:“那女人自己要下車,我哪知道為何?”

“是不是有人追上來了?”宋慈又問。

“你不是很會驗屍嗎?”完顏良弼朝蟲娘的屍體一指,“你自己去問她啊!”

趙之傑卻停步道:“完顏副使,你我行得正,坐得端,實話說與他知道也無妨。”

完顏良弼哼了一聲,道:“那女人上車後,一直掀起車簾向後望,她突然要下車,我還當是追她的人來了,可往後一看,根本沒人追來。那女人死了也是活該,我好心救她,不但讓她上了車,還故意讓車夫指錯方向,讓追她的那幫人去了湧金門,可她呢?下車時連一句道謝的話都沒有,還連累我扯上命案,受這鳥氣!”

劉克莊道:“蟲娘蕙心蘭質,待人溫婉有禮,定是你這粗人無禮在先,她才會對你那般態度。”

“放屁!”完顏良弼道,“那女人說有人要害她,央求我搭救,上車時一臉害怕,身上衣裙被撕裂了,我還信以為真。可她下車之時,絲毫不見懼怕,反而帶著笑,看起來很是高興。我看她不是在逃命,而是存心消遣我!”

“蟲娘在笑?”宋慈眉頭一皺,“她為何笑?”

“我哪知道?”

“你可還記得,她上馬車時,隨身帶了哪些東西?”

“她什麽都沒帶。”

“沒戴首飾嗎?”

“她披頭散發的,戴什麽首飾?”完顏良弼話音一頓,“我記得她戴著耳墜。”

“什麽樣的耳墜?”

“珍珠耳墜。”

“還有其他首飾嗎?”

“我大男人一個,去看女人的首飾做什麽?其他的我都不知道。你問夠了沒有?”

宋慈拱手作揖:“問完了,叨擾二使了。”

趙之傑見宋慈不再阻攔,與完顏良弼一起,在十幾個金國隨從的護衛下,離開了長生房。他們強行把桑榆帶來府衙做證,臨走時卻沒人理會桑榆。

從臨安府衙出來,趙之傑和完顏良弼登上馬車,十幾個金國隨從隨車護衛,朝都亭驛而去。

簾布遮掩的車廂裏,趙之傑和完顏良弼相對而坐。

“這幫宋人狗官,居然連人是怎麽死的都沒查到,就敢來抓我治罪。”完顏良弼道,“這裏若是我大金國,我定要好好教訓這幫狗官一頓!”

趙之傑沒有說話,直到馬車駛離府衙一段距離後,才道:“副使,你我身在臨安,北歸之前,還是盡量少飲酒為好。”

完顏良弼大嘴一撇:“我喝得已經夠少了,來臨安這麽久,我就只去豐樂樓喝了這麽一回酒,誰知道會攤上這等鳥事。”

“我說的話你可以不聽,皇上說的話,你總不能忘了吧。”

“皇上的話我怎麽敢忘?‘卿過界勿飲酒,每事聽於之傑’,我記得清清楚楚。我瞞著你去豐樂樓喝酒,是我沒做對。回去之後,你只管如實上稟,皇上要責要罰,我都認了。”

“此事不在罰與不罰。”趙之傑嘆了口氣,“這些年我大金內外憂患實多,皇上不想與宋人輕啟邊釁,這才叮囑你我此次出使,小事不爭,細枝末節上多加容忍。你我來到臨安,宋人不出城相迎,驛館待遇也不如以往,朝堂上宋主不起身親迎國書,還令讚者唱‘躬身立’,故意拿‘躬’字犯我顯宗名諱,凡此種種,都是在故意挑釁。宋人想趁蒙古在漠北作亂之時,對我大金用兵,前段時間往江北調兵,這事你我都是知道的。宋人苦於師出無名,此番各種羞辱你我,還想坐實你殺人之罪,無非是想找借口挑起爭端,伺機開戰。你我此次出使肩負重責,絕不能落人口實。往後幾天,你切記不可再飲酒,以免誤事,有外人在時,脾氣也要多加收斂。”

“不能喝酒,還不讓發脾氣,難道叫我成天窩在驛館,做個縮頭烏龜不成?這幫宋人有什麽好怕的?開戰便開戰,我大金國兵強馬壯,會怕了他們?”

“你又忘了皇上的叮囑?”

“皇上是說了小事不爭,可也叮囑了你我,大是大非上絕不讓步。宋人一再挑釁,你我忍讓得夠多了,再這麽忍下去,宋人只會當我們好欺負,更加肆無忌憚。”

趙之傑淡淡一笑,道:“一味忍讓,任由宋人得寸進尺,當然不行。”頓了一下,慢慢說道,“宋人一向骨頭軟,尤其是他們的官員,還有他們的皇帝,好比是一只狗,你示之以弱,它便吠得厲害,你示之以強,它便夾起尾巴不敢妄動。皇上叮囑不爭小事,大是大非絕不讓步,便是此理。方才趙師睪和韋應奎的臉色那麽難看,對昨晚闖入驛館抓人的事沒有半句歉言,只怕還會揪住這樁命案不放。這樁西湖沈屍案,我們若不插手,保不準宋人會做出什麽大文章來。你我出使臨安,該屈則屈,當伸則伸。我打算以金國使臣的身份,親自來查此案。”說到這裏,他眉眼間英氣畢露,“臨安知府也好,司理參軍也罷,都是酒囊飯袋之輩,至於那個宋慈,雖懂不少驗屍之術,可年紀輕輕,我看也不足為慮。我不但要親查此案,還要查得大張旗鼓,查得盡人皆知,如此一來,這幫宋人官吏再想在這案子上動什麽手腳,可就要掂量掂量了。初十返程之前,我定要查出真兇,破了此案,當著全天下人的面,將這一幹宋人官吏比下去,讓他們無話可說。如此你我既能一出胸中之氣,又能不辱使命,滅他宋人氣焰,彰我大金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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